本文摘要:摘 要:劉禹錫自永貞革新失敗后,先后在朗州、連州、夔州等偏遠地方任職多年。 每到一處,他都積極融入當地文化,主動了解風土人情,以平等包容的心態對待轄區的少數民族百姓,熱情而客觀地歌詠他們獨特的風俗習慣。 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研究多民族文化的第一
摘 要:劉禹錫自“永貞革新”失敗后,先后在朗州、連州、夔州等偏遠地方任職多年。 每到一處,他都積極融入當地文化,主動了解風土人情,以平等包容的心態對待轄區的少數民族百姓,熱情而客觀地歌詠他們獨特的風俗習慣。 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研究多民族文化的第一手資料,展示了他超邁時人的平等客觀的民族觀念。
關鍵詞:劉禹錫; 貶謫之地; 異族文化
劉禹錫是中唐著名的文學家和思想家,與柳宗元交好并齊名,史稱“劉柳”。 他晚年在洛陽與白居易等交游賦詩,對吟唱和,并稱“劉白”。 他的詩作內容豐富,題材廣泛,被白居易譽為“詩豪”。 劉禹錫進士及第后,入節度使杜佑幕府; 杜佑入朝為相,遂遷監察御史。
詩歌論文范例:淺談現代詩歌意象的視覺化表達
貞元末,他成為太子侍讀王叔文政治集團的核心人物。 唐順宗實行“永貞革新”,不久失敗,劉禹錫貶朗州司馬,居朗州近十年。 元和十年(815),他奉召回京,再出為連州刺史,在連州近五年; 其后,又外任夔州、和州刺史。 劉禹錫沉浮于宦海,屢次遭遇貶謫,他總結自己的仕宦經歷是“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在長期的遠謫生涯中,劉禹錫饒有興趣地記敘了當地少數民族富有特色的文化生活,不僅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研究多民族文化的第一手資料,也展示了他平等客觀的民族觀念。
作者:蘭 翠
一、對朗州異族文化的書寫
劉禹錫所貶朗州治所在武陵(今湖南常德市),這里多民族雜居:除了漢族,還有苗、彝、壯、侗、瑤、白、黎、畬等多個少數民族。 《舊唐書·劉禹錫傳》載:“叔文敗,坐貶連州刺史。 在道,貶朗州司馬。 地居西南夷,土風僻陋,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 ”劉禹錫從當時政治核心人物之一驟然貶為偏遠州郡的司馬,失意之情自然在所難免,何況他所要面對的是舉目異俗、語言不通、風土人情迥異于中原的“西南夷”。 但是,他并沒有消極地自怨自艾,而是主動了解當地文化淵源與風土人情,積極地融入他們的生活。 他在《武陵書懷五十韻》并引中說:“按《天官書》,武陵當翼軫之分,其在春秋及戰國時,皆楚地,后為秦惠王所并,置黔中郡。 漢興,更名曰武陵,東徙于今治所。 ……永貞元年,余始以尚書外郎出補連山守,道貶為是郡司馬,至則以方志所載而質諸其人民。 顧山川風物皆騷人所賦,乃具所聞見而成是詩,因自述其出處之所以然。 故用書懷為目云。 ”劉禹錫一到朗州,就依據《史記·天官書》中記載的方志資料,考察朗州的歷史沿革、名稱更迭等,得知朗州屬楚地、在春秋戰國時為黔中郡、漢代更名稱武陵等信息。 他根據文獻資料所載詢問求證于當地百姓,將自己的所聞所見寫成詩篇。 可見,劉禹錫十分重視朗州的歷史與文化。 其詩寫道:
西漢開支郡,南朝號戚藩。 四封當列宿,百雉俯清沅。 高岸朝霞合,驚湍激箭奔。 積陰春暗度,將霽霧先昏。 俗尚東皇祀,謠傳義帝冤。 桃花迷隱跡,楝葉慰忠魂。 戶算資漁獵,鄉豪恃子孫。 照山畬火動,踏月俚歌喧。 擁楫舟為市,連甍竹覆軒。 披沙金粟見,拾羽翠翹翻。 茗折蒼溪秀,蘋生枉渚暄。 禽驚格磔起,魚戲噞喁繁。 沈約臺榭故,李衡墟落存。 湘靈悲鼓瑟,泉客泣酬恩。 露變蒹葭浦,星懸橘柚村。 虎咆空野震,鼉作滿川渾。 鄰里皆遷客,兒童習左言。 炎天無冽井,霜月見芳蓀。
詩中交錯記敘朗州從西漢到齊梁的歷史古跡及風土物產。 這里的古跡有漢代的“李衡墟落”,齊梁時的“沈約臺榭”; 自然風光突出的,有“高岸朝霞”“驚湍激箭”、蒹葭浦、桃花源; 氣候則是炎熱無寒,即便是霜月冬天也可見香蓀芳草; 物產有蒼溪茗、金沙、翠羽、橘柚、野虎、川鼉等; 百姓靠漁獵交稅,他們以舟船為市,屋舍連甍,竹覆軒車,畬田火種,踏月而歌,俗信東皇太一。 劉禹錫以比較全面客觀的記述,為我們展示了朗州的歷史人文特點。 大約創作于同時的《晚歲登武陵城顧望水陸悵然有作》,也描繪了朗州的風俗圖景:
星象承烏翼,蠻陬想犬牙。 俚人祠竹節,仙洞閉桃花。 城基歷漢魏,江源自賨巴。 華表廖王墓,菜地黃瓊家。 霜輕菊秀晚,石淺水紋斜。 樵音繞故壘,汲路明寒沙。 凊風稍改葉,盧橘始含葩。 野橋鳴驛騎,叢祠發迥笳。 跳鱗避舉網,倦鳥寄行楂。 路塵高出樹,山火遠連霞。 夕曛轉赤岸,浮靄起蒼葭。 軋軋渡溪槳,連連赴林鴉。
這首詩歌與前一首類似,綜述了朗州的地理形勢、歷史人物、氣候物產以及生活習俗。 其中的“俚人祠竹節”,記載了當地少數民族的祭祀傳統。 俚人,原是生活在廣西及越南北部等地的一個族群,后來多泛指西南民族。 《隋書·地理志下》稱俚人質直尚信:“自嶺已南二十余郡,大率土地下濕,皆多瘴厲,人尤夭折。 ……其俚人則質直尚信,諸蠻則勇敢自立,皆重賄輕死,唯富為雄。 巢居崖處,盡力農事。 刻木以為符契,言誓則至死不改。 ”“祠竹節”則采用了夜郎竹王神的傳說:“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遯水,有三節大竹流入足間,聞其中有號聲,剖竹視之,得一男兒,歸而養之。 及長,有才武,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 武帝元鼎六年,平南夷,為牂柯郡,夜郎侯迎降,天子賜其王印綬。 后遂殺之。 夷獠咸以竹王非血氣所生,甚重之,求為立后。 牂柯太守吳霸以聞,天子乃封其三子為侯。 死,配食其父。 今夜郎縣有竹王三郎神是也。 ” 這些悠遠的神話傳說,加上神秘的桃花仙境、寒風中依然含葩的盧橘、鄉野林間神祠中傳出的笳聲,都讓朗州這座始建于漢魏的小城充滿獨特的夷俗風采。
如果說,劉禹錫上述詩作是全景式地描述朗州少數民族的歷史文化與民俗的話,那么,以下作品則屬于對他們生活習俗的局部特寫。 如《蠻子歌》寫道:
蠻語鉤辀音,蠻衣斑斕布。 熏貍掘沙鼠,時節祠盤瓠。 忽逢乘馬客,恍若驚麇顧。 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
此詩形象地再現了朗州少數民族日常生活的具體情態。 他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像鷓鴣鳥鳴叫一般,衣著五彩斑斕的艷麗服飾,有捕捉野貍和沙鼠的嫻熟技巧,見到官吏則猶如驚獐一樣的膽怯。 再如《陽山廟觀賽神》說:
漢家都尉舊征蠻,血食如今配此山。 曲蓋幽深蒼檜下,洞簫愁絕翠屏間。 荊巫脈脈傳神語,野老娑娑起醉顏。 日落風生廟門外,幾人連蹋竹歌還?
劉禹錫在此詩題下注曰:“梁松南征至此,遂為其神,在朗州。 ”梁松為后漢光武帝駙馬都尉,建武年間武陵五溪蠻叛亂,曾率軍征此。 此詩即記述當地祭祀酬神的場景。 朗州巫風盛行,劉禹錫在《楚望賦》序中曰:“予既謫于武陵,其地故郢之裔邑,與夜郎諸夷錯雜。 系乎天者,陰伏陽驕是已。 系乎人者,風巫氣窳是已。 ”《舊唐書·劉禹錫傳》也記載:“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 蠻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辭。 禹錫或從事于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 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 ”“蠻俗好巫”是朗州最大的人文特色。 巫祝在祭神活動中往往既歌且舞,劉禹錫《陽山廟觀賽神》即是這種祭神場景的再現。 伴隨著哀怨的洞簫之樂,在曲蓋蒼檜掩映之下顯得深奧幽邃的陽山廟里,荊巫脈脈地傳遞著神靈的旨意,野老們則如癡如醉地娑娑起舞。 酬神活動一直持續到日落,人們才踏歌而還。
劉禹錫為朗州司馬九年多。 盡管也曾有過“邅回過荊楚,流落感涼溫”的政治失落感,但他并未消沉,而是把更多的熱情投入到對朗州文化的記錄與詠嘆中,尤其是對夷俗饒有興致的客觀描寫,為后代留下了真實而珍貴的異俗文化資料。
二、對連州異族文化的書寫
劉禹錫與連州似乎十分有緣。 唐順宗永貞元年(805),他初貶連州刺史,中途改貶朗州司馬。 這次雖與連州擦肩而過,但是十年后再度出任連州刺史。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劉禹錫奉召自朗州回京,五月再出為播州(今貴州遵義)刺史。 因播州路途遙遠,環境更加惡劣,劉禹錫攜年邁母親赴任不便,柳宗元遂請求朝廷以自己被貶之柳州與劉禹錫之貶播州交換。 這份友情打動了主政者,劉禹錫因此改貶為連州刺史。 至元和十四年(819)冬丁母憂北歸,他在連州近五年時間。
劉禹錫在連州時期,與在朗州時一樣深入民間,積極地融入當地的生活。 即便是語言不通,他也努力地去適應環境。 如他在《插田歌》中描繪道:“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飛。 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 農婦白纻裙,農父綠蓑衣。 齊唱田中歌,嚶佇如竹枝。 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 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煙火生墟落。 黃犬往復還,赤雞鳴且啄。 ” 這首詩歌除了對連州城郊外生機盎然景象的刻畫外,最引人矚目的是描繪了百姓在田地中插秧勞作的場景。 這里不僅有披著綠蓑衣的農父,還有身著白纻裙的農婦,他們一邊插秧一邊歌唱,田野中充滿著一派祥和之氣。 劉禹錫雖然聽不懂他們歌唱的內容,但根據男女對唱的大笑表情,推斷他們大概是在相互嘲謔。 這種對當地語言的自我揣度,顯示出他積極主動地接近百姓、想盡快融入他們生活的主觀努力。
作為連州地方的最高官員,劉禹錫對連州的風物與民情都有詳細地了解與體察。 連州位于今廣東省的中北部,北部與湖南交界。 他在《連州刺史廳壁記》中說:“此郡于天文與荊州同星分,田壤制與番禺相犬牙,觀民風與長沙同祖習,故嘗隸三府,中而別合,乃今最久而安,得人統也。 ”并稱美連州“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涼地也。 ”劉禹錫對連州的群山情有獨鐘,認為這里“山秀而高”,“郡從嶺,州從山,而縣從其郡。 邑東之望曰順山,由順以降,無名而相歆者以萬數,回環郁繞,迭高爭秀,西北朝拱于九疑。 ”他還說“剡中若問連州事,惟有千山畫不如”; 并寫下了大量贊美當地自然風光的詩篇,如《海陽湖別浩初師》并引、《海陽十詠》中的《吏隱亭》《切云亭》《云英潭》《玄覽亭》《裴溪》《飛練瀑》《蒙池》《棼絲瀑》《雙溪》《月窟》等。
除了對連州自然地理的描繪,劉禹錫還特別鐘情于對當地少數民族風情的書寫。 連州轄境內有瑤族、壯族、畬族等多個少數民族,其中以瑤族為主。 劉禹錫的這些詩作,記載了當時連州各民族百姓和睦相處的融合狀態,體現了他平等的民族觀念。 如其《連州臘日觀莫徭獵西山》:
海天殺氣薄,蠻軍步伍囂。 林紅葉盡變,原黑草如燒。 圍合繁鉦息,禽興大旆搖。 張羅依道口,嗾犬上山腰。 猜鷹慮奮迅,驚鹿時跼跳。 瘴云四面起,臘雪半空消。 箭頭余鵠血,鞍傍見雉翹。 日暮還城邑,金笳發麗譙。
詩題中的莫徭,是我國南部南嶺山區一帶的少數民族。 《隋書·地理志下》記載:“長沙郡又雜有夷蜒,名曰莫徭,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為名。 其男子但著白布裈衫,更無巾褲; 其女子青布衫、班布裙,通無鞋屩。 婚嫁用鐵鈷? 為聘財。 武陵、巴陵、零陵、桂陽、澧陽、衡山、熙平皆同焉。 其喪葬之節,頗同于諸左云。 ” 莫徭族名稱的來歷或得之于其祖先可以免除徭役,主要分布于今湖南、廣東及廣西一帶。 熙平即連州,隋大業初改連州置,轄境相當于今廣東連州市、陽山縣及連山壯族瑤族自治縣、連南瑤族自治縣等地。
此詩記述了劉禹錫在連州參與的莫徭族臘日狩獵活動。 臘日即陰歷十二月八日,時值冬季,正是狩獵的最好季節。 為了更好地獲取獵物,莫徭族獵人們先把原野燒焦,他們整頓好隊伍,敲鑼打鼓,高舉旗幟,開始了狩獵活動。 隨著圍合、張羅等環節的部署,加上獵犬、獵鷹的配合,很快就收獲了驚鹿、鵠鳥、野雞等獵物,傍晚當城門望樓上的金笳吹響的時候,他們則滿載而歸。 此詩詳細記錄了莫徭族狩獵的全部過程,其中既有宏大的整體場面渲染,也有圍獵時細節的具體刻畫,表現出了莫徭族獵人們勤勞、智慧、勇武的特點,詩篇中充滿著作者的贊許之情。 劉禹錫記載莫徭族生活的還有《莫徭歌》:
莫徭自生長,名字無符籍。 市易雜鮫人,婚姻通木客。 星居占泉眼,火種開山脊。 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
此詩比較全面地概括了莫徭族的風俗習慣,他們不需要繳稅,所以也無戶籍記錄。 他們占泉散居,刀耕火種,在市場上與濱海之人交易,與山林之民通婚,最神奇的是,當地水溪中含沙射影的蜮害都奈何不了他們。 劉禹錫以平等的心態看待莫徭百姓的日常生活風習,因此對他們不受官府約束,以及能對抗水濕環境中的蟲害甚至有些羨慕。 此詩中自由自在的莫徭人,呈現了中唐時期南方少數民族的生存狀態,尤其是他們無需繳稅的待遇,也反映了唐朝對待他們的優遇政策。
劉禹錫對連州這片土地充滿深情,曾表示說:“幾度欲歸去,回眸情更深。 ”他對當地少數民族百姓生活風情的記錄,多以紀實的筆觸予以客觀描寫,顯示了他不帶偏見的民族觀念。
三、對夔州異族文化的書寫
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劉禹錫出任夔州刺史。 夔州于唐武德二年(618)由信州改名,“仍置總管,管夔、硤、施、業、浦、涪、渝、谷、南、智、務、黔、克、思、巫、平十九州”; “在京師南二千四百四十三里,至東都二千一百七十五里”。 夔州治所在今重慶市奉節東,是巴人的主要聚居地之一。 劉禹錫在夔州時期,一如既往地關心當地少數民族的民生,熱情歌詠他們獨特的生活風習。 如其《畬田行》詳細地記載了巴人火耕的勞作過程:
何處好畬田? 團團縵山腹。 鉆龜得雨卦,上山燒臥木。 驚麏走且顧,群雉聲咿喔。 紅焰遠成霞,輕煤飛入郭。 風引上高岑,獵獵度青林。 青林望靡靡,赤光低復起。 照潭出老蛟,爆竹驚山鬼。 夜色不見山,孤明星漢間。 如星復如月,俱逐曉風滅。 本從敲石光,遂至烘天熱。 下種暖灰中,乘陽坼牙孽。 蒼蒼一雨后,苕穎如云發。 巴人拱手吟,耕耨不關心。 由來得地勢,徑寸有余陰。
畬田即燒山種田,這是南方山區古老的耕種方式之一。 詩歌開頭用自問自答的方式點明畬田的具體場所,即那些沒有溝壟區劃的縵田。 畬田雖然看似是一種“耕耨不關心”任其自然的耕種方式,但是卻并非隨意的行為。 巴人首先要把山上的草木砍斫晾干,再用龜甲占卜,得到下雨的卦象后才“上山燒臥木”。 然后趁著草木的暖灰下種,幼芽乘著陽氣開始萌生,等到一場雨過,禾苗就可以茁壯成長。 劉禹錫詩中對巴人放火燒耕場面做了十分詳細地渲染,其中驚麏、群雉、老蛟、山鬼在火光中的情態,既有寫實也有夸張。 整個畬田的過程,由原本敲石取火的星星一點,到風助火焰漫燃青林,映紅整個天空,直至夜晚,余火又如星月閃現。 如此細致的刻畫,若非親臨其境不能如此詳盡。
劉禹錫在夔州期間對巴人風習民俗的關注還體現于他學習巴地民歌而仿作的一系列《竹枝詞》作品。 他的《竹枝詞九首》并引介紹其創作緣由說: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 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 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 聆其音,中黃鐘之羽。 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艷。 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 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劉禹錫自述他到夔州后看到當地人們載歌載舞對唱《竹枝詞》的情景,雖然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但是其婉轉的音韻令他陶醉。 于是他繼承屈原作《九歌》的傳統,創作了九篇《竹枝詞》,讓善歌者傳唱。 在其《竹枝詞二首》其二中,他又總結了“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歌”的巴人文化特點。
劉禹錫不僅模仿巴人俚曲創作了大量《竹枝詞》,他還能親自歌唱。 白居易《憶夢得》記載,他聆聽過劉禹錫歌唱《竹枝詞》,其詩下自注曰:“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 ” 由此可見,劉禹錫對巴地民歌懷有肯定與喜愛之情。 這種感情,通過劉禹錫《竹枝詞》中歌詠的內容亦可得見一斑。
首先,劉禹錫贊美了巴地山清水秀的自然風光。 如《竹枝詞九首》其一:“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其三:“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 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其九:“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 ” 《竹枝詞二首》其一:“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晴。 ”春天生機盎然的青草,朱樓雨晴后的清爽,山頭層層疊疊的桃李花以及依依楊柳之下的青青江水,劉禹錫筆下的夔州山水時時處處都透著怡人的清新。
其次,劉禹錫能以客觀平視的眼光表現巴人的日常生活風情。 如《竹枝詞九首》其五:“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 ”在山花盛開的日子里,百姓家家釀制的春酒盛滿銀杯,年輕女子們則結伴到永安宮外去踏青。 其九:“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在山上層層桃李花的掩映中,是巴人充滿煙火氣的日常生活:背水的愛美婦女佩戴著銀手鐲和金首飾,上山燒畬的男子則挎著長刀戴著短笠。 巫山峽水孕育的巴地文化,在劉禹錫的筆下呈現出的別樣風韻,不再是其他北方人眼中那種“巴山晝昏黑,妖霧毒濛濛”“瘴塞巴山哭鳥悲,紅妝少婦斂啼眉”的恐怖樣貌。
對于大多數來自北方的士人而言,常常會不自覺地用中原文化的標準來審視南方異族文化,在其作品敘述中出現或居高臨下的俯視或對比差異的訝異,從而對其表現出排斥甚至是貶低的心態。 相比較而言,劉禹錫對其貶謫之地夷俗文化的客觀描寫,就顯示出一種民族平等的心態。 對少數民族文化習俗能夠做到如此客觀理性地反映,除了因為劉禹錫是一個時刻關注民生的仁愛之士外,主要緣于他能以豁達的胸懷,正確看待不同民族文化差異的平等觀念。
劉禹錫與饒州刺史元藇討論理政問題時就指出:“蓋豐荒異政,系乎時也。 夷夏殊法,牽乎俗也。 因時在乎善相,因俗在乎便安。 不知法斂重輕之道,雖歲有順成,猶水旱也。 不知日用樂成之義,雖俗方阜安,猶蕩析也。 ”“夷夏殊法”就是主張要認識到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而區別對待。 能夠不受中原漢文化標準影響而理性地去對待夷俗文化,這對于“家本儒素,業在藝文” 的士人而言,是難能可貴的開放平等胸懷。
為實現四海一家的大一統愿望,劉禹錫曾向唐德宗進言:“陛下鏡歷代無益之端,修大君文德之教,遂得北狄深藏,五城晏閉,百蠻向化,四海無虞。 ” 他建議朝廷以歷代民族沖突為鏡鑒,對少數民族“修大君文德之教”,從而實現“百蠻向化,四海無虞”的和平局面。 在《夔州謝上表》中,他又祝愿唐穆宗澤被華夷:“三統交泰,百神降祥。 浹于華夷,盡致仁壽。 ”
劉禹錫理想的民族關系是實現“王正會夷夏,月朔盛旗幡”的太平興盛景象。 他也始終躬身踐行著這一理想。 因此,他主張對不時騷擾邊境的異族“存信、施惠”,“以愧其心”:“歲通玉帛,待以客禮,昭宣圣德。 擇奉誼之臣,恢拓皇威; 選謹邊之將,積粟塞下。 坐甲關中,以逸待勞,以高御下。 ”
在夔州,他熱情地為善歌者仿作巴人歌謠:“惟有九歌詞數首,里中留與賽蠻神。 ”他還替新羅使者奏請藥籍《貞元廣利方》,認為:新羅“以其久稱藩附,素混車書。 航海獻琛,既已通于華禮; 釋疴蠲癘,豈獨隔于外區? 正當四海為家,冀睹十全之效。 ”《貞元廣利方》為唐德宗所撰,“搜方技之秘要,拯生靈之夭瘥”。 新羅賀正使因此想帶一份回國。 劉禹錫此狀就是希望朝廷能滿足新羅使者的請求,讓新羅百姓也能共同分享這部藥籍的益處。
要之,在長期的貶謫生涯中,劉禹錫不論身在何處,都能以平等包容的心態對待管轄區域的少數民族百姓,熱情而客觀地歌詠他們獨特的風俗習慣。 這種書寫態度,也恰恰體現了他對民族平等理想的踐行。 這些詩作,不僅為后世下了豐富的真實可靠的南方異族文化資料,也彰顯了他豁達的胸懷和超邁時人的民族平等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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